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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执离】祸国妖姬(柒)

章七   事后诸葛

 

天璇 巨门城

 

夤夜深沉,公孙府古老的宅院在阴冷的寒风中下更添一抹庄重悲凉。

 

棺木下葬,尘埃落定。两位睡眼惺忪的老仆搬着沉重的木梯,在府内各处撤下白事用的灵幡。经年累月的使用,让原本光滑无比的绸缎渐渐色泽暗淡,泛着微黄,纵然仆人再小心翼翼整理保存,也没办法消掉时光的痕迹。

 

连一个像样的丧事都快办不起了,名门望族的公孙世家,到底是败落了。

 

书香门第累世公卿,当年何等荣耀,但人丁凋零子孙不肖,终究由盛转衰。

 

公孙坰刚在正房里间安慰过痛失亲孙的家主,此时迈步而出,不由长吁短叹,心情沉重。他沿着回廊慢慢走回自己这一房居住的窄小院落,立在中庭想了又想,还是敲响了自己儿子的房门。

 

公孙钤听到声响,起身前去开门,素白的孝服在冷清的月光下更显肃穆。他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的带着一抹笑意问候父亲,可公孙坰分明在他身上看到了难以言明的消极落寞和无奈怅然。

 

他接过儿子递来的茶水,静静坐在一旁思索,公孙钤倒是随着性子席地而坐,拨弄着面前的焦尾古琴,零零落落两三声,也不成曲调。他们父子之间的相处常常如此,别具一格,但自在放松。

 

“公孙家的长房嫡长孙战死,这一代,只剩下你一人了。”公孙坰思量了一阵,开口道,“明日去见见家主,举荐你谋一份官职吧。”

 

“家主向来厌恶我,孩儿不愿去受辱。”公孙钤回答道,“要振兴家族,孩儿自会奋起,不必劳烦家主了。”

 

“你既有这样的心思,我就放心了。”公孙坰欣慰道,“从前见你寄情山水,怕你如我一般厌倦仕途。当初我前面有哥哥,还能逍遥自在。如今你的哥哥不在了,这公孙家的振兴的担子,怕是都得压在你身上了。”

 

公孙钤浅笑摇头,“自然该是如此。身处乱世之中,哪里有一方净土可寄幽情?以前,是我障了。”他边说便拨弄琴弦,隐隐约约是一首古曲,似有似无的一段,叫人听不真切。公孙坰却恍然明了,他垂头长叹一声,“瑶光亡国,王室众人皆殉国而亡了。”

 

“铮——”

 

一声极大的响动自公孙钤手下传出,裂帛撕锦一般,原来是琴弦断了。

 

公孙坰见了,暗叹无缘,“那日瑶光王与我赌棋,输了爱子的亲事,君子佳人,我本觉得是再好没有的般配,奈何天有不测风云,哪知道...唉...与那瑶光王子的婚约,只能就此作罢了。”

 

“我与他,终究没有此番姻缘,”公孙钤怔仲了一阵,待再开口,已是云淡风轻,他默默起身,“父亲不必感到惋惜。”

 

“派刺客杀掉共主,又无端挑起战事,”公孙坰语气中藏不住的埋怨,“瑶光慕容毕竟也是王室,听说王上竟丝毫不在意他们的生死!这也太残暴了......”

 

“父亲慎言!”公孙钤凌然的声线打断了他的话,“王上自有雄才大略,岂是吾等升斗小民能随意置喙的?瑶光之战,只是王上逐鹿中原的第一步而已,成王败寇,又何必多言呢......”

他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,双手捧着断弦的琴,孤零零立在窗边,单薄的背影被月光拉长,和窗棂上的雕花一同投射在地上,晦暗不明。

 

公孙坰眼神中流淌出悲悯和心疼,终是不忍再提,起身而去。临到门口,还是不禁回首欲言又止道,“这孝服...你得脱了...你还尚未娶亲...”

 

“我只能...略微尽一尽情罢了...”公孙钤并未回头,他垂首抚了抚衣襟,“我又怎敢以妻礼待他,平白玷污了他的冰魂素魄。”

 

 

山一程,水一程,心虽在外,身向王都。

 

天权国大将军莫兴筹自从接到王上急诏后,便从边关出发,日行千里,扬鞭催马,风雨兼程,力求尽快赶到王宫。

 

他本是最不耐政治倾轧,才自请离那些繁华富庶之地越远越好,偏爱民风朴实的边境小城,纵有几处烽火,也正显出他大将军的能耐来。可有人就有利益,有人就有算计,这么多年来,若不是先王念着与他自幼的交情信任于他,这位极人臣的位置,恐怕要他如坐针毡。

 

如今,先王去世,王子即位,堪堪不到两年,莫兴筹从未回过王城,也摸不透新王的脾气秉性,只是听说小儿子莫澜很得王上的看中,纵然如此,也打消不掉他心中的忐忑不安。

 

何况......

 

何况怀里的那一封密诏,如同一根直戳心肺带着冰凌碴子的利刃,让他寒冷彻骨。

 

出兵瑶光。

 

简简单单的四个字,让莫兴筹接到圣旨的一瞬间,便吓得浑身颤抖。这位新王好大的野心!先王在世时虽国富民强有意中原,终究选择隐而不发韬光养晦;而新王在钧天、天璇、瑶光三国混战之时,竟是不屑明哲保身,反而要分一杯羹!

 

出兵瑶光,何如?

 

新王意图天下之心昭然若揭!

 

那时,若水王城被天璇大军围困一月有余,城内弹尽粮绝,城外早无援兵,瑶光已然摇摇欲坠马上便要大厦倾颓。他与瑶光王素来交好,见到慕容徳辗转托付信兵送来的亲笔遗信,阅罢潸然泪下,心中暗下决心保护瑶光王子慕容黎,守住钧天王室最后的一点血脉。可世事难料,他亲自批复的通关文书却没了用场,瑶光王子自城墙上一跃而下,殉城而亡。

 

顾不得感伤,王上的这道圣旨便已下到边城。

 

昱照山险峻,易守难攻,可也阻挡了天权大军的进攻,天璇此刻势头正盛,这时出兵实在得不偿失。他上书陈明利害,王上批复他依旧四字:

 

上京面圣。

 

莫兴筹不知是福是祸,多想无用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

 

到达文曲王城已是接近日落之时,他不敢耽搁,立即进宫。宫中内侍早已等候多时,连传召都不用,直接引领他去见王上。正是金秋时节,王宫处处摆着各式各样色彩明丽的菊花,桂树开了点点碎花,香味浓郁,引人迷醉。莫兴筹正是在花园的壁水阁中见到了这位天权国的新王——执明。

 

不同于周遭的花团锦簇和风微醺,壁水阁中完全是另一番情景。

 

阁内空旷,门窗大开,冷风吹彻,烛火皆灭。执明王长身玉立于玉阶之上,面容隐在阴影处看不真切,态度难言。

 

他不敢再看,连忙跪于如意踏跺之下。

 

“臣莫兴筹,拜见王上。”

 

他双膝跪地行礼,半晌却不见叫起,心中一沉,便知今日怕是难以善了。

 

眼前浮雕地砖上精致繁复的花纹看得人眼晕,双腿双膝早已麻木到无知无觉,莫兴筹心知王上对他不满,来之前还想好生分辨,如今,跪上这半个时辰,也早歇了心思,只得顺着王上的意领罪了。

 

“臣有罪,特来向王上请罪。”

 

“哦?”执明转身俯视跪在地上的莫兴筹,语调冰冷,“莫将军终于知罪了,贻误战机,满门抄斩。”

 

“王上!”莫兴筹闻言,吓得浑身一抖,他心中涌出难言的悲苦,一句昏君就在嘴边,大声反驳,“臣何罪之有!天璇犯上作乱侵略瑶光,本是大逆不道之事,刺杀勤政爱民的共主启琨帝,更是奸贼窃国,失尽天下人心!王上若要效仿天璇王,便也步他后尘,成了无德之君,日后如何御天下万民!更是辜负了先王兢兢业业韬光养晦的苦心!”

 

“请王上细想,我天权兵强马壮,国富民强,如何比不得天璇?为何先王并无一点僭越?皆因名不正言不顺罢了,何况昱照山天险,挡了别人的觊觎之心,也挡了天权的争霸之路。王上若要逐鹿天下,必要徐徐图之,莫兴筹便是今日一家老小俱身首异处,也要为王上言明此番情状!”

 

他言罢,俯身叩头,钝声阵阵,鲜血已渗入青砖。

 

执明听了他的一席话,脸色非常不好,眉头紧锁,面若寒冰,转念细想,便已明白此处关节,气得几乎将牙齿咬碎。他直直站在金座之前,挥袖一指,“别磕了,好好回话!本王问你,出兵瑶光的密诏你几时收到的,当时战场情况如何?”

 

“王上密诏到达时,瑶光王城已被攻破,天璇大军离昱照山尚有二百里。”莫将军如实答道。

 

“瑶光王城若水苦守便是三月也使得,为何一月有余便城破亡国?”执明咄咄逼人道,“自古攻城最是难为,天璇何故只用几天便攻下若水?你若是胡言......”执明双眼微眯,语调越发冷峻,“本王自会让你后悔。”

 

“臣不敢欺瞒王上!”莫兴筹抬头直视执明,“瑶光王爱民如子,不忍在外无援兵的情况下毫无意义的苦守,为了给城中百姓一条活路,亲自率领守城士兵出城拼杀,战死沙场,若水城破,瑶光王后和瑶光王子皆殉国而亡!”

 

 

“哗——”

 

莫兴筹话音刚落,执明便一把掀翻了身边的案几,轰然一声,笔墨纸砚散落满地。

 

“慕容德!”执明恨恨大骂道,“慕容德!什么爱民如子,不过是沽名钓誉,愚昧无知!若不是在钧天帝城死活不肯见我,哪里至于到这步田地!我的...我的...”他话音转低,带出凄迷哀婉,“我的...我的阿黎...”

 

“王上,对已去之人,还是怀着敬畏之心为好。”如今,莫兴筹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,他于瑶光王交好,又深深佩服他的品格,不愿旁人辱他的名声,“瑶光王光明磊落天下皆知。”

 

“怎么?本王骂错他了吗?”执明转身看了莫将军一眼,将怀中的一张圣旨丢在他脸上。

 

莫兴筹疑惑地打开圣旨,刚看了两行,便立即合上,惊呼道,“王上!难道您要......”

 

“我本来是想亲征,解若水之围。”执明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,倚坐在黄金王座上,有气无力,“奈何...岁不我与啊...”

 

“您...和瑶光王子...”莫兴筹欲言又止,“为何不早日昭告天下...”难道是怕树敌天璇?他心中猜想。

 

“来人,搬个椅子来。莫将军起来坐罢。”执明苦笑道,“是我太自负,不愿阿黎为了一张圣旨同我结连理,我想听他亲自开口,愿意成为天权的王后。”言及此处,他仿佛想到了那一幕,脸上浮出一抹虚幻的笑容,不久,又消失不见。

 

“我的阿黎,是天上的仙子,原是沾染不得红尘气息的,是我奢望了......”

 

莫兴筹分明看见,这位坐在王座上睥睨天下的王,霎时泪流满面。

 

时间便在此刻静止,清风暂停,落日余晖透过窗棂,光影交织,无声无言。

 

“找个医丞来给将军看看,送将军回府吧。”执明用袖子抹了一把脸,留下一句话,起身而去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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